这个房间的墙角上,放着一把老式的圈椅,是红色的木头制作的,上面还雕了花。这把圈椅好眼熟哦!聂赫留朵夫记起,它原来是放在他母亲的寝室里的。此时此刻,他触景生情,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伤感。他忽然舍不得这所房子,哪怕它破旧得快要倒塌,舍不得那个园囿,哪怕它日益荒芜,舍不得那一片树林,哪怕它不断遭到砍伐,舍不得所有那些畜厩、马房、库房、农业机具、牛羊驴马。那些东西虽然并不是由他积攒和购置的,然而,他知道却都是长辈辛辛苦苦置办起来,维持下来的。以前他觉得放弃这些身外之物轻而易举,可是现在他不但留恋这些东西,甚至也留恋他的土地。他更舍不得他目前很可能急需的那一半收入。而且立刻就有一种说法来帮他的忙,根据这种说法,得出来的结论是:把土地交给农民,毁掉长辈交给他经营的产业,是不合理的,不应该做的。
他心里的一个声音说:“耕者有其田,我不劳动,就不应当占有土地。假使我不占有土地,那么,我也就无法维持这份产业。再者,我现在就要到西伯利亚去,所以不论是这所房子还是这个庄园,对我都毫无用处,不需要了。”但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说:“这话固然不错,不过这事还得从长计议,第一,你不会在西伯利亚住一辈子。要是你结了婚,你可能有子女。没有田园,子女靠什么生活?你从先辈手里得到这份田产时是完整无缺的,以后你就得把它照原样传给你子孙。作为人子,对祖传的土地要负责任。积家犹如针撩土,败家好比水推沙。把它交出去,毁掉一切,这都很容易,可是要重新建设一个庄园,那就很难了。目前最首要的是该当考虑一下你自己的生活,想一想你以后靠什么来过活,再根据这一点来处理你自己的财产。莫非你目前做出来的毁灭家产的决定是坚定不移的吗?再者,你真是本着你的良心在不计得失、我行我素呢,还是为了做给人家看,为了在人家面前卖弄自己?”聂赫留朵夫问他自己。他不能不承认:别人对他做的事会说些什么话,这对他做出这个决定是有影响的。他越是考虑,冒出来的问题就越来越多,而且越发不容易解决。他为要摆脱这些想法,干脆就在那张干净的床上躺下来,眼下不妨沉入梦乡,等到明天头脑清醒时,再来解决这些目前搅得他心乱如麻的问题吧。可是他很久睡不着觉。敞开的窗口那儿,既有新鲜的空气涌入,也有溶溶的月光泻入,和月光和空气一道进入的还有青蛙的聒噪声,还夹杂着夜莺的啭鸣声和呼哨声。夜莺的叫声来自远处花园里,但有一只却近在窗跟前,就在盛开的丁香花丛里叫。聂赫留朵夫听着夜莺啼叫和蛙鸣组成的交响乐,就想起典狱长女儿的弹琴声。他想起了典狱长,就想起了玛丝诺娃,想起她说“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”时,嘴唇不断地哆嗦,简直像鸣叫时的青蛙一般。然后,那个日耳曼总管走下坡去捉青蛙。应当拦住他才行,可是他不但下了坡,而且变成玛丝诺娃,开口责备他说:“我是苦役犯,您是公爵。”“不行,我不能就此了结。”聂赫留朵夫想着,猛然惊醒过来,自问道:“那么我做的事究竟对不对呢?我不知道。再者,这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。反正都一样。不过我得睡了。”于是他自己也走下坡去,顺着先前总管和玛丝诺娃的路走下去,于是一切就在那儿完结了。